民声(34)|| 大水,以及我16岁出嫁的母亲
荆江:长江在石首拐了一个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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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见过的大水,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长江有时涨到快要与堤面相平,江水横望无边,黄浪奔涌如过大军,浪渣在江心顺流打旋,有房梁、家具、死畜,还有不幸遇难的人尸,仰面为女,俯身为男;堤坡下防浪的柳林被没得只剩树梢,风涌浪来,水似乎要溅湿我站在堤上的赤脚。
1998年的大洪水,我离开了家乡没有见到,南口乡的“卡尔八世王妃”说,当年外洪内涝,粮棉无收,提留却不能少缴,导致她初中辍学,痛愤至今;在社区做义工的小唐说她当时十六岁,像男人一样在堤面上驻帐蓬防汛,大家轮流值班,通夜打手电巡察有无细小的渗水管涌。
但是这些景象,仍然无法跟口口相传的1954年大洪水相比。
那年的7月份,长江中下游连降暴雨,上游来水超过历史记录,荆江险段多处破口。石首县的原有发县长,亲催一艘满载泥石的拖船直奔江北古长堤险要处(多人说是以手枪抵着驾驶员前往),不料船刚到达,堤就倒了,一阵巨大的轰响中,无数旋窝像飓风横扫过来,将他们连人带船一口吞没。
在大人们的讲述中,那时洪水破堤而入,山呼海啸一地黄汤,民众被水围困将近一个月,生活都到了绝境。
这是解放后的第五年,国弱民贫,家无余粮。我母亲的娘家陈币桥村,住在长江支流藕池河的堤坡下,虽然没有决堤,但所有的旱田水田都被河水雨水淹完了,真正是一片泽国。
住在低处的人家房倒屋塌,借住到高处的亲戚家里叹气数日子;舅家老祖屋台基虽然最高,房子是杉木大屋架,家底却是彻底的贫下中农,跟村里人一样以蚕豆煮野菜当每天的主食。
母亲就是这一年洪水退去以后出嫁的。
生命中如此重大的事情,我一辈子没听她提起过。仿佛只为减少一张吃饭的嘴,一个刚刚十六岁的女孩子,懵懵懂懂就被一条小木船载去了一个叫婆家的地方。
没有嫁妆,只带了日常的旧被絮;没有邀聚亲戚,家里冷灶冷火。不用提放鞭鞄、盖红头布接亲之类,只有我的马家垸姨妈和路家铺姨妈一同护送自己的妹妹出门。
哥哥成家有宴,姐姐出嫁有客,外婆最心疼的幺女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家,有没有默默地为她煮两个荷包蛋?不敢猜想外婆流泪的样子,那是拿刀子从心上割肉吧?
陈币桥村在我四五岁懵懂之时,见到的就是沿堤脚一顺做屋,堤走西南,屋面多朝正南,这跟后来公社化要求的屋面一律向堤,在地理上虽无太大差别,却完全没有了那种各家独立自成一格的生气。
舅家屋后是一条曲曲几十里的内河,我只见过残存的河道,有水的小堰塘里长满菖蒲和菱角,后来就完全变作稻田了。
当时母亲和她两个姐姐下了屋后的土台上船,船工双桨燕飞,绕马家垸,过肖家岭,一个时辰就到了沙岭子的流水口子。上岸没有人接迎,径直走过沙岭子街又向东两里地,才到张家三间大穿方房子的门口,自报是送媳妇上门的。
家里有大人出来看了看,不作理会;邻居过来看稀奇,新郎躲在房里不出来。母亲和她姐姐们在门前瑟瑟地站了许久,像行乞之人等待东家给点打发。天阴气凉,似有微雨,姐姐们再次向屋里喊话:屋里老板在吗?
终于有个跟母亲一般大的女孩子从屋里出来,牵了她的手跨进有雕花镶格子门的堂屋。
出来牵手的是我的姑妈,跟我母亲同岁小月份。只这一牵手,母亲便跨进了一个外观堂皇,却满屋棉籽霉味掺和着鸡粪臭气的贫寒家庭。
我无法体会母亲进门这一刻的尴尬、惶惑与悲凉;一个十六岁年纪的女孩子,她会不会扭头想跑?会不会当场嚎啕大哭?因为通常她出门放半天牛,或者用竹杆邀一群鸭子在田里转过两个时辰,就会有喊幺姑回来吃饭的长声响起,她是娘最牵挂的小心肝啊!
母亲心上的痛,自己从来没有说过,别人家结婚办喜宴也没见她热情张罗,那些喧闹的程序和规矩与她保持着冰凉的距离。
母亲去世后,我反复追问父亲,他才讲了上面一点枝节,并且说:“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,就一个光人!”仿佛母亲多么对不起咱们老张家。
我问:您去接亲了吗?
没有。
家里人有去接亲的吗?
没有。
你们送没送财礼?
父亲说,之前订婚的时候送了呀!
我问送了多少?他说不多,就两件衣服料子和一点什么什么。
这分明只是个进门款(见面礼),连买东西丢个定金的价钱都算不上。
我又问,母亲进门后,家里有没有请客办喜事?父亲含含糊糊说:请了。
那请了谁,有几桌?父亲见问得多而且明显不友善,突然如我小时候见惯的样子,一咬牙发起脾气来:你不要问老子!都忘记了!
古今中外,嫁女娶媳谁能不当大事?我的母亲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嫁?这哪里叫出嫁?雇个女佣和短工都要以礼相待,公平讨论一下;古罗马买卖奴隶也是验牙看身段,一手交钱一手交人。
我祖父祖母的冷漠,我父亲的自闭,一时将母亲在娘家时的全部娇宠打碎一地;可怜她出了家门没有回头路,洪水退去,命运竟把她投进了一条需要终生拼命的浊流。
出来牵手的姑妈,是母亲一辈子的朋友,既因为那一点怜悯帮她解了围,更因为姑妈后来的不幸命运更甚于母亲。文革时候,我们是家大口阔的超支户,日日愁米,朝朝愁衣,但姑妈家的老大“云林哥”好多时候都住在我们家。
父亲说姑妈不该嫁姓徐那户人家的,她本来在扫盲识字班里跟本村一个小伙子互相有意了,不料沙岭子街上的理发匠挑了一担油菜籽往堂屋里一搁,就跟祖父定下了我姑妈与他儿子的婚事。
姑妈嫁过去才发现,那人患有癫痫,而且性情喜怒无常。这种病有遗传,姑妈家老三是家里的正常人,他说最典型的老四,当要发病的时候,眼睛尖亮得怕人。
姑妈一家1958年大跃进时响应政府号召迁移到荆门山区一个叫锅底坑的村子里,当时应该有安家费的,但维持不到两年就饔飧不继,孩子们啼饥号寒起来。因为姑父凶暴,也不好好理发做事,全凭姑妈的裁缝手艺养家。
姑妈每次回来都哭得两眼红肿,与那姑父艰难过了十几年后,终于离了婚。姑妈先于母亲几年去世,弟弟妹妹们听说她病重去看望,见她正在房前泥地上艰难地爬行。
晚辈们哭起来,要背她抱她进屋。她说:你们不要动我,我站不得坐不得,让我慢慢爬。
这其实是她近些年的生活常态,每天都要爬进爬出几回,比一只老弱无力的猫狗都不如。
善良人的命运在世上如此悲苦,上天要拿什么去安慰和奖赏他们的灵魂呢?
我曾经对母亲这么如野草一样的婚姻安排百思不解,心想外祖家怎么忍心如此对待一向娇养的幺女?幸好大舅爷的长子宏柏哥七十多了,记忆力还非常清楚,给我讲了一些他见过和听过的事。
外祖家姓刘,上世纪初,在陈币桥村方圆有内垸良田二百多亩,还有河滩地几百亩,算是一方大户。
曾外祖入籍晚清秀才,教养两个儿子都读了不少旧诗书;无奈清朝末年废了科举士进之途,外祖父兄弟俩性格殊异,大的好玩,小的好学,各行其道。曾外祖过世时,两兄弟已各自成家,平分田产,养儿育女。但是,大外祖失训染上鸦片烟瘾,不断变卖田产,并且因为丧妻,儿女失恃,家境每况愈下。
二外祖耕读持家,娶的是藕池河对面宜山垱大户耿家的千斤(我的外祖母),家中日子平顺,儿女健实。可惜天有不测风云,红军闹革命正红火的时候(1930年前后),湘鄂一带的赤卫队看准二外祖家的一切,在他从县城回村去的路上,乘他摇晃着脑袋背书赶路,一麻袋从头套到脚,绳綑索绑,带到了东去二十里的滑家垱,然后派人捎信要多少现大洋去取人。
大外祖看到兄弟出了事,赶紧托人求情,并凑了些现银送过去。哪知托人不力,赤卫队声称可以放人,却于第二天夜里又北行二十里到陡坡闸,将不到三十岁的二外公砍了头。
这一下,刘家的天就黑了。外祖母小个子小脚,下不了地更出不了远门,央人告状,官府查不出缘由;托人找赤卫队,赤卫队说人已经放了不关他们的事。这样一年拖一年,从春哭到冬,田地荒芜,儿女失怙,竟到了家中虽有田地却无口粮的境地。
大舅爷是二外公的长子,那年刚刚七岁,读了一年半书,因这变故辍学去给亲戚家放牛,十一岁开始回家种田。我非常难得地听母亲说过,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,外祖母曾去要过饭,所以村里亲族才出来规劝,让外祖母改嫁大外公。按乡俗这叫“伯挽弟”,并不失礼,跟圣经上犹太人的习俗相近似。
二外祖被冤杀的事,是我大舅爷一辈子的心病,那是他的亲爹呀!他生前多次讲过,想找新社会平反,但解放后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,谁敢理会一件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案呢?
我记得他亲自对我讲过不少于两次,一次是在我少年时,我的外祖父(大舅爷的继父)去世不久,一次是我从部队转业到人民银行工作以后。我那时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老人说说古话,念记一下亲人。
母亲去世后,我揣摩许多事情的来由,才知道老人家心事有多么沉重啊!或许他以为大外甥当过兵长了见识,在单位工作有人脉关系,说不定就能请托什么人来翻一翻这个历史旧帐吧?
其实我的二舅爷也是国家干部,刚解放时闯出去入了党提了干,是某县的汽车站长。但听说当年入党调查家庭成份可是为了大难的,二舅爷登报申明与我的地主外祖父脱离父子关系,划清阶级界限,一二十年不曾回老家。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,他们却一个一个相继故去了。
外祖母改嫁后,就有了我母亲和幺舅爷。大舅爷开始起势种田,他下面大一些的弟弟妹妹也能帮些忙,家中便有饭吃了。
但大外公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,总戒不了鸦片烟瘾;好不容易躲过“老东”(日本兵)到抗战胜利,他的恶习越发严重,竟偷了地契将亲兄弟的田产卖得所剩无几。外祖母一气之下,将他赶到原来的房子里去住,又成了不相往来的两家。
很快到了解放后的1950年,农村依据田地家产划分阶级,大外公即我的亲外祖父虽然并无多少田产,却因恶习和坏名声仍被划为地主,外婆和大舅爷这边则划成了中农。
从今天看来,外祖母和我母亲、大舅家因祸得福了,可是在当年,私有产权的概念很牢固,家道中落、儿女失教仍是不光彩的事情。母亲一辈子自尊自强又极有怜悯心,是深受了外祖母的影响。
接着,革命的急风暴雨翻天覆地,资料显示,仅1951年镇压反革命,全国杀了71.2万特务、地主和坏份子。
三四年光景之后,地主成份就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名词,女儿嫁不出去,儿子娶不上媳妇,过去订了的婚约退掉,甚至有嫁出去的上吊,外祖父的地主成份像一块黑云,随时会下来一场暴雨,淹没大舅和母亲家的田地。
到此我就算明白了母亲那样忍辱出嫁的缘故,也找到祖父家无情的某些理由,这是人性之私驯服于社会力量必然生出的冷漠,是索尔仁尼琴所说“富农的外号被利用来打碎农民的坚实性”的中国再实践。
我们的社会以解放为时代标志,总在说一个黑暗一个光明,而母亲的人生,还有我姑妈的命运告诉我,时代的区分,划不断命运的联系。
社会在某些时候“象光亮裹着的死物”(2020年诺奖得主路易斯.格吕克《春雪》诗句),宣传越热闹,真理越暗淡;社会越同一,人意越难测。
家乡小县就在长江南岸,看年年大水,似万物洪流。原有发县长的墓碑立在距我家不到三百米的山脊上,字迹已斑驳到难以辨认。
母亲的八十年人生从一场大洪水起程,在抵近更甚于滔滔洪水的庚子年新冠大疫时,已经遽然逝去,没有给儿女添一点点负担,自己也少受了病痛折磨,这是上天对她灵魂的美好祝福;她或化身为佛,或进入天堂,都是她苦难人生应得的果报。
【作者简介】张从文,湖北人,现居郑州。二胡教师,自由撰稿人。行伍十年间,学习公文和诗歌,转业入银行编撰内刊,下海转学音乐,专授二胡,兼写诗文。一枚园地耕耘者。
(本文编辑:呼斯楞豫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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